第43章 各怀心事(1 / 2)

附庸风雅录 阿堵 7053 字 2022-09-15

下去。前方传来年轻人的笑闹声,不知在玩什么。室内参观必须有人作陪,这是礼数,到了花园就不必了。方思慎不好意思拖着何景生,便劝他去忙自己的事。何景生看他待得自在,也就走了。

“你在这里做什么?”一个女声用西语问。不等方思慎回答,自顾道,“啊,你在拍照。”

方思慎转身,是个年轻女孩,白肤乌发,明显的东西混血。有点面熟,但认不出是谁。点点头:“你好。”

“你是拍了照片带回去吗?听说你们夏国环境很差,是不是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房子和花园?”

方思慎来了这么久,第一次遭遇如此无礼待遇。心里有些生气,却不便贸然得罪。还没想好怎么回复,对方又开口了:“他们说你根本不是何家的孩子,来这里是想分他们的钱,对吗?”

这下不用想了,方思慎直接冷了脸色:“对不起,我不喜欢有人打搅。”转身要走。

不料对方叫道:“喂,等一下!”

不由得停住脚步。

那女孩一蹦到了面前,伸手就抽走了他掌中手机:“你手机看起来不错,我看看。”手指一滑,“哇,照片效果真好,什么牌子?”扭头冲另外一边嚷道,“麦克,看我发现了什么好东西!”

一个男孩从树后边冒出来,随手接住女孩扔过去的手机,拨拉几下:“哇!金唯奥!哇!最新款!去年夏天才上市,升级版要下个月才出来,只接受预订,我让我爸给我定,就没定上!”

这个手机是来花旗国前洪鑫垚给方思慎新换的,比原先的更好用。方思慎这下真是气极了,两步走过去:“对不起,没有人教过你们不能随便动别人的私有财产,还有尊重他人隐私吗?这是我的手机,请还给我。”

那男孩嘴里赞叹着,依依不舍,方思慎直接拿了回来,抬腿就走,丝毫不理后边的追问。

“你怎么定上的?多少钱?”

“好像生气了呢……”

怕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继续纠缠,方思慎往人多的地方走。走近了,才看清是一群孩子和年轻人,围在中间的居然是小刘。但见他高挽起一边衣袖,单掌立于胸前,屏息凝神。面前的高台上,放着一块砖。随着他缓缓抬手的动作,原本一片喧闹,霎时寂静下来。

方思慎看明白了,刘火山刘大侠,正现场表演大夏功夫:徒手断砖。

一声断喝如春雷乍响,砖块应声而裂。

立刻欢呼掌声雷动。小刘瞥见方思慎,打个招呼要撤,其他人哪里肯放。一个少年提议,要看铁头功。这下可好,鼓噪吆喝一阵高过一阵,根本没人考虑当事人的想法。小刘为难地推辞着。别说他不会,就是会,身上穿着最贵的出客衣裳,砸得满头满脸砖屑,怎么像样。见他坚决不肯,年纪大点的围观者也就算了。偏有人不如愿就不高兴,竟然拎起砖头往小刘头上比划。这下出乎所有人意料,亏得他真功夫在身,抬手接住,有惊无险。

方思慎看得清楚,板起脸,提高音量:“火山!姑姑叫咱们进去喝茶。”直接把人带走了。

晚上,方思慎问小刘:“我们明天回去怎么样?”

小刘以为他因为下午自己的事生气,道:“那个真没关系,不用放在心上。方少你好不容易跟亲人团聚……”

方思慎摇头:“该看的人都看了,该做的事也做了,明天就走吧。”

小刘忽然高兴起来:“那我这就订票。”

方思慎便去跟何惟斯等人告辞。只说过年本没有假,学校课程又紧,非走不可。

何慎薇送他回房,悄悄问:“是不是住得不舒服?”

方思慎很实在地点头:“嗯,是不太适应。等人少点儿的时候,我再来看您和爷爷。”

何慎薇便望着他笑,不再强留。

何家在花旗国夏人圈子里地位不低,大年初二,接待客人和出门拜年的任务相当重。但方思慎走时,三个长辈亲自送上车,还特地留了何致远送他去机场。一箱子东西推辞不掉,方思慎只好受了。

下午抵达德尔菲亚,本该去停车场取车,小刘却盯住航班公告栏,半天没动。

方思慎问:“怎么不走?”

火山同学咧嘴一笑:“洪少今儿下午到,还有半个小时。原先说你没回来就在普瑞斯等一天,现在换我们等他。”

第一一四章

量变到质变的过程,就是河里的水无声无息潜滋暗长,某个瞬间猛然冲破闸门,霎时千里汪洋;也是山尖的土一星一点堆积累叠,某个片刻轰然压倒巨石,倏忽万马平川。

方思慎觉得自己短短半个小时内的心情变化,就像这样。不知道他要来,便无所谓来不来。知道他要来,明明心里什么也没想,偏偏越等越慌张。每一分钟都比前一分钟更加坐立不安。他怕自己等不到见面,先就被这不安折磨垮了。原本因为这两天在何家的遭遇,心中填塞得拥挤又沉重,因为他要来,不提防一下子全部放空,整个人都飘乎乎的,没着没落。

就在半个小时前,他还不知道,自己如此渴望见到他。

看看手机,问小刘:“你不说是半个小时?”

厚道的火山同学忍了忍笑,才道:“半个小时是飞机着陆,还要拿行李出关,怎么也得再来半个小时。”

方思慎便坐下,看机场大厅里往来过客匆匆,默默绞着手指,神情茫然。心魂所系,都在另一端缥缈无定处。

小刘在他旁边坐下,观察一阵后,认定自个儿老板有时候真的是多虑了。

“洪少出来了!”

“啊,在哪儿?”

方思慎抬头,起身,目光跌进熟悉的深潭中。笑容还没来得及展开,已经被温暖的怀抱包裹。安心又舒适的感觉如同暖流喷涌,汩汩不断,迅速将空dàngdàng的躯壳填满。顿时再不做他想,万千羁绊皆散去,天地间只剩下这一个怀抱,足以依靠。

“对不起这位小姐,请把照片删掉!”

方思慎惊讶转头,看见小刘挡在一位黑发女子前面。

洪鑫垚沉着脸:“刘哥,拿过来。”

小刘二话不说,那女孩的手机眨眼到了他手上,递给自家老板。

方思慎听见他声音嘶哑,顾不上正在发生的事,问:“你嗓子怎么了?”

“有点感冒。”洪鑫垚嘴里答着,手上嚓嚓两下,删了偷拍的照片。

女孩被两条彪形大汉虎视眈眈瞪着,一个字也没敢说,接过手机飞快地跑了。

方思慎想伸手摸摸他额头,才刚被人偷拍了照片,便忍住。替他拉过行李箱,问:“怎么感冒了?”

“没啥,热伤风,上火。”

方思慎皱眉。大冬天哪来的热伤风,开口就胡诌。无论如何,先上车再说。小刘把箱子全搁行李推车上,洪鑫垚挨着方思慎,拽起他一只手塞到自己大衣口袋里,冬天穿得厚,不仔细看不出啥来。

方思慎感觉他手心发烫,看看脸色,眼睛贼亮,血丝密布,眼眶青黑,分明是疲累加亢奋的模样。想问什么也不问了,听着那破锣嗓子,跟铁刷子在心上刮似的难受,不如不听。

一上车,洪鑫垚便抱住他的腰,把脑袋埋在肩膀上。

方思慎仔细摸了摸别的地方,还好体温不算太高。不想他多说话,用的便全是是非疑问句。

“嗓子肿了?”

“嗯。”

“头痛不痛?”

“嗯。”

“没去医院?”

“嗯”

“没吃yào?”

“嗯。”

“着凉了?”

“嗯——”这一声带着拖长的升调,表示否定。

没法继续用是非疑问句了,方思慎只好问:“那是怎么弄的?”

“家里暖气太热,没盖被子。烦他们,上火。”

还真是热伤风。

方思慎轻拍他的背:“别说话了,睡一会儿。”

沉甸甸的大脑袋压在肩膀上,没多久就滚到怀里。怕他腰弓得厉害难受,于是拿胳膊抱着头。到下车的时候,连胳膊带肩膀,又酸又痛。心里却莫名地踏实镇定,仿佛笃定了只要人到自己身边,立竿见影就能好。

洪鑫垚被叫醒了,懵懵懂懂地,趴在方思慎身上不肯起来。

“到了,进屋去睡。”

“浑身疼,没力气……”

方思慎在小刘的帮助下,把洪鑫垚弄进卧室,塞到被子里。梁若谷和展护卫惊讶地跟了上来。

小刘给那两人解释缘故,方思慎坐在床边想怎么办。

看医生是不现实的,一点感冒不可能去急诊,普通门诊别说排队预约时间长,就是排上了,这种程度多半什么yào都拿不到,最后还是让你回家干挺。而自己吃的那些,祛风散寒温补为主,都不适合他吃。

问梁若谷:“你那里有没有成yào?”

“有。”梁若谷下楼拿来一个盒子,“都在这里,你看要什么。”

方思慎找到一袋银翘片,看看说明,很高兴:“这个很对症,应该管用,谢谢。”

梁才子撇嘴:“这就上回我妈让他捎来的,倒便宜了他自个儿。”

把yào片喂下去,灌了一杯水,方思慎去厨房煮粥。梁才子倚在厨房门口:“方老师,晚饭吃什么?”

方思慎一愣,然后才反应过来还有等着喂食的其他人。往电饭煲里又添了一把米,几勺水。打开冰箱看看:“炒两个菜,吃白面包,喝粥,怎么样?”

花旗国当主食的白面包,跟大夏国馒头差不多,就是稍微暄乎些。

梁若谷闻言,眼睛弯得像月牙儿:“好。”

晚饭桌上,两个菜是猪rou土豆片,炝炒花椰菜。梁才子要注意风度,方思慎和小刘刚从大户人家吃吃喝喝回来,都还好。唯独展护卫,就着菜汁咽下去一整袋五个大白面包。

夜里,方思慎把洪鑫垚叫醒,喂了一碗粥,又吃了一回yào。热伤风必须多喝水,便哄着他再喝杯水。

“不喝。苦。”

“水怎么会苦,是你嘴里发苦。来,多喝水好得快。”

那一个缩在被子里哼唧:“不喝。喝了水要上厕所,麻烦。”

方思慎哭笑不得:“那也必须喝。”

“那……你陪我去。”

“好,我陪你去。”

洪大少探出脑袋,咕咚咕咚把水喝了,挂在方思慎身上:“你说了陪我去,现在就去……”

方思慎只得拉他坐起,披上外套。扶着脚步虚浮的家伙去厕所,像扛一头喝醉了的熊。

洪鑫垚不老实得很,奈何没力气干坏事。回到床上躺下,呼哧呼哧吐着热气:“哥,你陪我睡。”

方思慎钻进被窝,立刻被他滚热的四肢缠住,好似上了烧红的镣铐。只是这一天实在累惨了,听着身后呼吸渐渐沉稳,一合眼便睡了过去。

大年初三早上,方思慎在厨房里榨柠檬汁,梁若谷进来了。

这天是周六,方思慎奇道:“怎么起这么早?”

梁若谷答:“一会儿去图书馆。”又问,“方老师这是做什么?”

“做点柠檬蜂蜜水。网上说这个对热伤风很好,没做过,试试看。”

梁若谷半天没说话。最后悻悻道:“金土真好命。”

方思慎一笑,没答他这句,只道:“这个大家都可以喝,要是味道还行,我多做一点。”看他靠在桌边不动,忽然想起来了,赶紧说,“早上随便吃点吧,中午煎牛排给你们吃。”

梁若谷这才打开冰箱拿东西,弯腰背对着他挑挑拣拣,忽道:“我要豉汁的。”

方思慎明白这是要吃豉汁牛排。瞅瞅架子上还有常伯留下的半袋豆豉,笑:“好,豉汁的。”

梁若谷出来进去好几趟,方思慎也没在意,用心往柠檬汁里加蜂蜜水。

收工走出厨房,梁才子在餐桌边抬起头:“来吃早饭。”

方思慎一看,嚯,热了牛nǎi,烤了土司,洗了水果,还有果仁谷物片跟果酱。

梁若谷看着他,眼神好似期待表扬的小孩子,那意思就是:怎么样?我会做早饭了!

方思慎乐了,真心夸赞:“很丰盛,不错。”坐下来开吃。

吃完上楼看看,某人热度退下去了,正呼呼大睡,像只冬眠的熊。于是把图书馆借的书搬到阳台上看,轻手轻脚不弄出一点动静。也不知看了多久,听见敲门声,赶快起身开门。

梁才子站在门口:“方老师,我的豉汁牛排。”

“啊!”方思慎才想起忘了看时间,“几点了?”

梁若谷倒也没有不高兴,抬起手腕亮出表:“快一点了。”

也就是说,那三个都还饿着肚子。方思慎愧疚道:“马上做饭,你们稍等。”

关门前回头看一眼,某人打着欢快的小呼噜,简直恨不得再吹几个粉红鼻涕泡。心说他哪是感冒,他就是缺觉。

正这么想着,梁才子已经撇嘴道:“丫的特地飞一万多公里,上这儿补觉来了。”

方思慎笑着关上门。进厨房找出最大的平底锅,四块牛排同时煎。电饭煲焖一锅饭,再焯两颗生菜,拌上蚝油生抽。勾兑豉汁没有葱白,切了半颗洋葱代替,浇在牛排上,也挺香。

饭菜上桌,展护卫跟刘火山嗷嗷叫唤着就来了。梁若谷看方思慎没出厨房,进来问:“还弄什么呢?”

方思慎道:“他一会儿醒了肯定饿,牛排不能吃,正好有现成的猪rou馅儿,蒸个鸡蛋rou饼。”

梁才子“切”一声,扭头走了。

洪鑫垚这一觉睡到下午,醒来先嚷嚷渴,一罐柠檬蜂蜜水倒下去大半。然后非挂在方思慎身上去厕所放水。腻腻歪歪刷了个牙,洗了把脸,味觉食yu全上来了,开始嚷嚷饿。

吃一口鸡蛋rou饼,闹着要放辣子放醋,方思慎把醋瓶子往桌上一立,板脸:“这个有的是,随你放,辣椒休想。”

下去一碗饭,闹着要再来一碗。方思慎直接收了他碗筷:“刚好一点,不能暴饮暴食,晚上再吃。还有,把yào吃了。”

洪大少摸着肚皮躺在床上,满足与饥渴两种表情在脸上jiāo相辉映,特色鲜明。

方思慎手探进被子里,问:“还有哪里不舒服。”

“嗓子还有点疼。没力气……”后者最叫人郁闷。

“还有吗?”

“嗯……”不甘不愿地摇头,“没有了。”

“还睡不睡?”

“不睡了。你陪我说话。”洪鑫垚抓着他的手不让往外抽,“哥,何家人对你好不好?”

方思慎本就攒着要跟他说,便一五一十细细讲起来。

等他说完,洪鑫垚问:“那明年还去吗?”

“最好别的时候去,避开过年。就怕推不掉。不去也不好……”

“你这样,别除夕去,错开祭祖年夜饭什么的,单去拜年。初八之前,随便哪天,拜完年就走。”

方思慎点头:“那也好。”

洪鑫垚忽道“明年我跟你一起去。”

“啊?”

那一个挑眉,笑着看他:“你都跟人jiāo代你成家了,给爷爷伯父姑姑拜年,哪能不两人去?”

“可是……别吓着老人家。”

“哪能呢?放心,我这点分寸都没有吗?”

方思慎忽然动气:“你有分寸?有分寸你能东倒西歪上飞机,差点爬出机场?专门跑来吓唬我折腾我,这就是你的分寸?你……”

洪鑫垚两只胳膊在被子里缠着他的手:“那我想早点儿看见你,我等不及了……”

瞅瞅他表情,低眉顺眼:“我错了还不成么?我下回不这样了……哥,没你在身边,我睡不好,吃不下,被他们烦得直上火,三天砸了五个茶缸子,连我妈看见我都吓得不敢大声说话……”

方思慎坐到床上,让他靠着自己。叹气:“什么事这么烦?”

“也没啥大事……期末考试还没完呢,我爸就见天儿地催我回去。京里这头提前开了年会,发了奖金,弄得差不多,紧赶慢赶地回河津。还不是为了撤小窑洞,合并矿区的事,一堆人天天守在我们家堵着。我爸不愿意开罪他们,里头不少是他的老兄弟老下属,一口气全栽我头上,跟我妈躲到乡下不闻不问——这死老头,亏他干得出来!”

方思慎拍拍他胸口,倒了杯柠檬蜂蜜水。

一杯子喝见底,洪大少吐口气,恨恨道:“这不算什么,到年根底下,除夕这天,不管软的硬的,全让我打发走了,总算能一家子安生过年。谁承想,嘿,我二姐抱着儿子回来了,脸黑得跟锅底似的。一问,原来是捉了二姐夫的jiān。这事儿,其实也不是一天两天。我二姐不管,我们家便无所谓。如今她想管了,那还说什么,抄家伙帮她料理呗。大年初一二姐夫赶着上门来追人,少爷我义不容辞,挡在门外一顿收拾。哪知道人家两口子,转眼就腻到一起去了。我妈背地里说我一顿,嫌收拾得太狠。这把我气得,看见他们就眼珠子疼!干脆不管了,离家出走。”

方思慎忍不住要笑:“好端端过着年,你就跑了,家里人肯定要着急。”

洪大少十分不以为然:“我出来了才好,他们都能松口气。”

方思慎无语。这小祖宗小霸王,也不知道在家里横成什么样儿。

洪鑫垚往下拱拱,搂着他腰闭上眼睛:“哥,你最好了。你陪着我,什么烦心事都不见了……”咕噜几句,又睡了。

方思慎靠在床头,摸着他头发,鬓角上的短茬子一根根扎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