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是中国还是夷狄,不仅在于血统在哪里,更在于你的心在哪里”
城主府传来振耳发聩的钟声,告知粮储即将告罄的消息
阿翁放下了拐杖,挺直了佝偻的身子,从黑土夯成的墙壁上取下多年未曾用过的宝剑宝剑常常用油擦拭着,虽是祖上传下来的,依然寒芒澄澈,光洁如新
那时,纷纷扬扬的落雪也停歇下来,彤云被探出的日头照成玫瑰红的颜色,美丽如梦幻
赵千夜仰望着,只觉云层上方,真的有一个没有苦难和战争的天上世界
“明天就能见到从未谋面的阿爷了罢”
赵千夜默默想着,只觉心里异常平静,殷红色的双瞳却不知为何有一滴滴的水珠子悠悠滑下来
“不哭,千夜不哭啊……”阿翁用粗糙的布袖擦拭着赵千夜的泪滴,哄着他道:“阿翁唱歌儿给你听……”
阿翁用带着老茧的大手,将他拥进怀里,正要如同他还是婴儿时那样,唱起哄睡的儿歌
但城头突然爆发出一阵阵的呼声,起始只有两三个人,渐渐越来越大,终至人声鼎沸,仿佛山呼海啸
阿翁浑浊的眼神陡然放起了亮光,拉着他上城去看
放眼望去,冰面之上,仿佛燃起了吞天的烈火!
一支骑队踏着沿海的坚冰而行,碎雪随着蹄铁的碰击而纷扬这群骑士人人红盔红甲,身披赤色的战袍
阵势中央,是一名美得让时光都似要为她而停滞的女将军她同样一袭红装,却比麾下任何一名将士的颜色都要明艳,让人在万军丛中,能第一时刻发现她的身影
赵千夜到死都忘不了那一刻
他只觉自己的目光被那道身影吸引,有如磁石吸铁,再也移不开来
明明在那么遥远的地方,哪怕家族世代相传的目力超凡,也不可能看清那人的实际面目
阿翁瞧了好一阵,却发出一声长叹:“敌寇有三万之多,环城构筑了坚固工事,更是泼水成冰,几千骑兵,哪里是容易解围的……”
赵千夜心中一沉
他知道,阿翁年轻时,曾是卑沙城最精明的斥候和他同一批的人,现在都已经埋骨大黑山的山梁上,或是漫漫的辽左荒野
但旁人的欢呼声却更加激烈
赵千夜凝神望去,只见骑士们纷纷下马,在冰面上排开一排大盾,而后架弩于地
弩箭如同此前的暴雪一般汹涌落入敌阵,轻易穿透毡裘,在雪地上绽放出千万朵血花
而后,七千骑士又整齐划一地跨上马匹,提剑纵马,自联军营寨的缝隙中穿插而入,将雪地绞成一望无际的血泊
这已经不是一般的战争,简直是屠杀
当赵千夜的目光从那些胡人枕籍的尸首和残肢断臂上转移出来,才发觉这次的援兵们,举着红底黑字的“甄”字大旗
纷纷暮雪下辕门,风掣红旗冻不翻
当中的女将军眸光轻扫
三军士卒开始齐声高唱
“天兵照雪下玉关,虏箭如沙射金甲
云龙风虎尽交回,太白入月敌可摧
敌可摧,旄头灭,履胡之肠涉胡血
悬胡青天上,埋胡紫塞傍
胡无人,汉道昌
但歌大风云飞扬,安得猛士兮守四方!”
阿翁瞧着城下高唱的战士,忽然大笑起来,霜白的须髯随着他的笑声,在枯萎的嘴唇边上激烈抖动
他佝偻的身躯霍然挺立,眼中射出灼然的光芒
一如他少年时意气风发的模样!
“这才是咱们大唐男儿该唱的歌啊!”
阿翁大声道,而后以苍老的声调,带着自己沉寂多年的满腔热血,引吭高歌起来——
“胡无人,汉道昌!”
数万人齐声高唱,歌声于城内城外共作,震动原野,激荡在海天之间
只要有人还记得这样的歌谣哪怕是天涯海角,大唐忠魂永在
……
“朝廷不会再给援兵了,这是最后一次”风华绝代的女将军叹惋着,扫视着满城的白发兵,清澈如冰的声线,也难免带上几分惆怅
她对赵千夜道:“不过数年前,国家已经收复了你们赵氏的郡望所在,天水你可以跟我回去,顺便祭祖”
赵千夜刚想说“谢谢,不必了”
女将军又道:“本帅正好明年也要去那边打仗,杀吐蕃人”
“好”赵千夜改变了念头,重重点头
回到中原之后,他成了忠武军的天水赵氏分家的养子,他也把“千夜”从自己的小名,变成了自己的号
辽东的黑夜明明比中原要长得多
他却感觉离开辽东的日子,每一天都是永夜,千夜未央
而那个火红的身影,已几乎是维持着他这些年活下来的全部支柱
他是她最锋利的剑,无论是抵御胡人,还是镇压变民
只因为,他听令于她战斗的时候,能想起那一天卑沙城外的雪,和席卷旌旗的寒风,想起令他永世莫忘的“胡无人,汉道昌”歌谣
如是