餐坐上,儿孙们没一个动筷子,各式的心思,各色的眼睛,默默瞧着老太公狼吞虎咽一大桌饭菜食尽,老太公忽的喉咙中“咯咯”有声,随即,伏地呕血
儿孙们没慌张,也没叫大夫,只将老太公搀扶回卧室,紧闭门窗,守着那“咯咯”声从清晨到黄昏
可第二天,又是早上聚餐时辰,老太公白着脸,似张纸片飘上了饭桌,仍是狼吞虎咽,留得一双双错愕的眼睛
当夜,二房夫妻悄悄打开了房门,彼时夜色深深,府内静得稀奇,他俩穿廊过道进了老太公的房间
床上,老太公熟睡正酣;床前,二房夫妻踟蹰不定
忽的,窗牍响起轻微的抓挠声,夫妻俩惊惶看去,窗户推开了一丝缝隙,缝隙里簇拥着好多双眼睛
眼睛催促着夫妻俩,催促着他们用厚丝被捂住老太公的脸,老太公登时惊醒,挣扎得厉害,老二一咬牙叫妻子身体压上去捂紧,自个儿腾出手掐住了老人干瘦的脖子
唯恐他躯壳顽固
用力
用力!
直到“嚓”一声
被子下没了动静
老二恶狠狠回头,窗户缝隙里的眼睛慌张散去
又是清晨,又是聚餐,阮家人恍惚围坐这时,门口有仆役惊呼,竟见得,老太公耷拉着脖子,摇摇甩甩进门落座,以一种奇怪的姿态狼吞虎咽,留下一双双惊恐的眼睛
儿女怕极了,可箭在弦上如何不发?但再要人动手,却各个推脱不肯,这等阴私事也不好交给旁人,争吵埋怨一阵,终于想起他们还有一个不被承认的家里人
阮十七站在老太公门前,夜深深月冷冷,朦朦霜雾迷迷里并不寂静,细细难察的窃窃声潜藏其间,一如当初院子闹鬼情形,但阮十七晓得,那绝非是鬼
他拔出怀里的短刀,跨过了门槛,片刻之后,他颤颤撞出了门,手里刀子鲜血淋漓
次日
当老太公依旧出现在餐桌前时,阮家儿女们竟无太多惊讶,只把目光投向阮十七——他第一次得到了上桌的资格,以为他昨夜临阵退缩
但当老太公狼吞虎咽肚子飞速发胖,撑开了衣衫,也揭开了事实
他的肚皮似张破布被利刃划得稀烂,粗粗咀嚼的食物顺着破口淋漓而下
老太公仍旧没死
好在,阮家结识的那位本地人是个有能耐的,他不知从哪里得了个中详情,又给出了主意
走窟窿城的门路诚然没错
不过,想让没死透的活,自是寻法师还阳;但要让没活够的死,不该去寻煞神勾魂解煞么?
阮家人恍然大悟,忙慌去寻了供奉煞神的巫师,将始末裁剪道出
巫师直言难办,老太公遭这一番折腾,戾气必然远超寻常死人,即便一时勾去魂魄,也难免会返家作祟,除非……
阮家人怕极了“除非”,可还是得配合搭话“除非如何”
巫师道,除非老太公愿意成为法王座下侍者,借法王神威镇压凶顽
阮家人个个为难,如今老太公半人半鬼神志癫狂,如何劝他回心转意
巫师却道此事容易,老太公既已神志不清,可由亲属代为应承,只消大多数血亲订立契书、按下手印即可
阮家孝子们大喜,纷纷签字画押,唯恐效力不够,甚至拉上了阮十七
自古以来都是爹娘卖儿女,而今儿女们联合起来如何卖不得爹娘呢?
巫师业务熟练,动作很快
阮家人动作却更快
前脚送了煞,后脚就敲锣打鼓拉起棺椁去城外安葬
队伍出清波门时,抬棺的阮十七回头张望,城头上的头颅早被取下,血污却浸入墙中,擦洗不去,留得大块褐斑分外惹眼
方有所思,身子忽的趔趄,却是前头有人踩空,带歪了整个队伍
棺椁由此翻倒,棺盖豁开
里头竟空无一物!
孝子贤孙们连忙收拾好棺材,无人有诧异之色
他们当然不会诧异,概因巫师早有言,老太公死得仓促,尘缘未尽,又添为法王侍者,可得阳世宽宥,容他节庆返家探亲,留得躯壳在家方便再叙天伦
阮家人急着下葬,是怕事情反复,借着送煞下葬的流程,以鬼神背书,给老太公生死定性
送了煞,埋了土
如此一来
死了活、活了死的阮老太公就彻底死透啦!
…………各表一枝…………
一场大雨突兀造访钱唐,街巷一下满了,也一下空了
倒衬得盛和楼里愈发热闹
乐师、伎子“咿咿呀呀”演唱着时兴的曲目;跑腿的伙计、斟酒的妇人伶俐来去;宾客满座,个个衣衫体面,出手阔绰
可若瞧仔细些,在场宾客无不是青壮汉子,泾渭分明各自抱团吃酒耍乐酒酣耳热之际,偶尔坦露出衣衫下的刺青,间或流露出恶形恶相
曲定春穿行其间,憎恶、忌惮、敬佩……种种目光纷至沓来,他一概不顾,只杵着拐棍拖着残